成长不就是矛盾与徘徊吗。

第封寄不出的信

老冯：

年十一月二日，我坐上飞往广东的航班。

左侧就是窗口，我低着头，看这片土地变得越来越小，转而被白色云雾漫过。

“你别怕，不管发生什么，有爸给你顶着。”

这是三个多月前你说的话，只记得当时游戏里队友要物资，我随口应了几句。

哪里想得到，这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时，我在距地两万英尺的经济舱里潸然泪下。

别了，这个我生活了18年的小县城。

其实这不是最远的距离，生和死才是。

没有人知道，六年前，我差一点就要和你生死相隔。

大伯在火车站接到我和表哥，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，期待是肯定的，但除此之外，什么都没有。

大伯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，这应该是他认为最有用的安抚了。

我的淡定、无言、冷静，直到我踏入ICU重症监护室后都一直保持着。尽管我看到头顶凹陷的你也仅仅只是一刹那的惊愕，瞬间就灰飞烟灭。

可是你哭了，我第一次见到近四十岁的成年男人哭的像个孩子，而这个人的身份，是我父亲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脚像是粘在了地面上，你躺在病床上向我伸手，我却迈不开步子。

我看着你，这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。

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阳光，你的皮肤出奇的白，五官也好像年轻了许多。

最大的变化是眼睛，我从未见到你的眼睛这么清澈，即使泛着泪光。

姑姑一把将我推向前去，你握住我的手，张了张嘴，一句话也说不出，只有呜咽声。

我就站在那儿，没有任何表情，甚至有点尴尬，这该多么罪恶，我居然感觉尴尬。

后来我一度认为，

我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。

但极大可能是我被吓到，一如我十岁那年目睹外婆临死前的挣扎。

那些日子除了照顾你、帮忙做饭，更多的是胡思乱想。

我听医生说你在建筑工地被重物砸倒，几根肋骨断裂，还有一根扎进了你的肺里。

医院时已经九死一生，病危通知书下达的时候我正在几千里外的考场做卷子。

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，昏迷十几天，医院里的人大都知道你的情况，大医院的奇迹。

除此之外，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是你对我的态度。

我妈说或许是你直面死亡，终于良心发现了。

但等到你身体完全恢复后，又好像和以前一样。

那么，生命的不易到底能给人留下什么呢？

我童年时期是恨你的，

这点不可置疑。

你好赌，欠一屁股债后人间蒸发半个多月是常有的事情，童年记忆里最多的还是我妈和你闹自杀的场面。

喝纯酒精，割腕，躺在马路等车碾，这些画面至今都刻在我的脑子里。

我妈说她早就想和你离婚了，只是不忍心丢下我。

那个下午寒风凛冽，消失几个月的你来到小姨家，是想念我吗？

我跟着你走到十字路口，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，你就被人打倒了，嘴角带着血。

“孩子还在这，有什么事待会说。”你说。

那些人看了我一眼，然后转头走掉。

你下巴的胡渣诉说了你这几个月的苟且，可是我和我妈呢，你以为我们生活得很好吗。

她的全部工资帮你还了一部分债，我过得最穷的日子，差点连饭都吃不起。

老师问我为什么还在用那根短的捉不住的铅笔，我只能一个劲儿埋下头。

你有了钱就赌掉，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和女儿呢？

8岁那年外公去世，

我妈把所有的错误都怪到你身上。

你们在家吵架，我对妈妈拿着刀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
这段奄奄一息的婚姻因为我又勉强维系了一年，你还是赌，然后消失不见人影。

一年后，我在外婆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，依然能感觉到她生命还在不住挣扎，你沉默不语的站在门口，我的眼泪决堤而出，如瀑布一般。

因为我害怕，她的嘴巴鼻子都肿了，在断气之前还拉着我的手，可我叫不出一句外婆，因为我的恐惧随着血液流动，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。

后来的日子我都在想，是不是我多叫几声外婆，她就不会死了。

外公的去世是你们婚姻灭亡的导火线，而外婆的离开则让你们的婚姻直接破裂。

他们都说我妈狠心，我只觉得她解脱了。

可是爸，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还不知悔改，为什么你赌得更凶了。

你带着另一个女人没日没夜的赌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，她的脸白得和墙一样，红唇紧闭，指甲长得过分，我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关系的。

关于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，她的衣服鞋子是我弄坏的，她的睫毛膏里被我倒进墨水，我恨她。

每次我踏进家门，屋里冷淡的空气都让我觉得窒息，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让我浑身不自在，我也没有料到你出事后她会抛下你离开。

可是那些岁月，你眼中的我只是叛逆，并不想管。

你什么都不知道。

我迷恋吸烟酗酒，只是因为我觉得无处可去，那个名义上的家冷得我不想多呆一刻，没有一丁点人的气息。

我惧怕黑暗，睡觉从不关灯，去找你要钱的那条漫长夜路没有灯，我每次都是飞奔过去。

我厌恶学习，因为你也毫不关心，甚至不知道我上几年级。

但我所有恨在你出事后离家出走了。

医院回来后安稳了不到半年，又回到以前的生活。

高二那年我选择去艺考，学习编导这个你一点都不了解的东西。

你和我争吵：“为什么非要折腾，高考怎样都没关系，护士幼师多好。”

这正是出身在小县城的悲哀之处，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，梦想都环游世界了，身体还是被死死的拉住。

我们的根在这个地方，但不代表我们的思想要烂死在这里。

我妈给我那笔艺考培训费时你不停在骂，可我只想赌一把。

结局不好，因为文化课的关系，我学理科是因为我热爱物理数学，高考文科落榜和疫情是我不能控制的。

我只觉得在你面前抬不起头，

因为我输了。

我的生活变得糜烂腐朽。

然后你对我说：“你别怕，不管发生什么，有爸给你顶着。”

老冯，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对你的恨与爱。

我只知道，后来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泪流满面。

成长不就是矛盾与徘徊吗。

如今我们相隔半个中国地图，无论被岁月掩盖的过去是何模样。

我只希望以后时间能变慢一点，就当弥补童年时你亏欠我的亲情。

小冯